【專訪】「現在我可以愛世界了，才開始寫出喜歡生活的詩。」遇見詩人任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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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現在我可以愛世界了，才開始寫出喜歡生活的詩。」遇見詩人任明信

「穿上隱形斗篷、坐上時光機回到那些片刻。」說起從前的年少時期，這位詩人無奈苦笑。歷經生命中的巨大斷裂，心念轉變過後，只滿懷甜蜜地靜看過去。「一切/都宛然有/一切/都未來見」，現在的他視所有經驗──不論「好壞」──都為生命的禮物。

「莽撞」、「愚鈍」、「驕傲」與「刻意」，是詩人任明信心中對過去的關鍵詞。從心死到看破，當中所滋養、拆毀與凝鍊出的，是更透明的詩句。與上一本詩集相隔四年，可這位詩人不徐不疾，終沉澱出新詩集《雪》。這次Hf就邀來這位台灣詩人，談談詩之於他的意義。

Hf: HOKK fabrica｜任: 任明信

Hf：最初開始寫詩是甚麼原因？
任：最初其實不是寫詩，只是喜歡透過寫字來沉澱自己的狀態。這個習慣自國中開始就有，在生活中持續累積著日記般的心情絮語，直到高中、大學皆是如此。真正意識到關於詩和自我創作的連結是在研究所時期。當時正攻讀創作所，便首次認真思考到創作觀和詩的美學；至於為什麼會是詩，基本上是因為在摸索的過程中發現自己的體質適合──喜愛凝鍊、深刻且神祕的字句。

Hf：能分享一下詩在你生命的位置嗎？
任：2015年之前，詩是生命的核心，像佈滿黑子的太陽，維繫並滋養星球上的點點滴滴；詩是高於我的事物，若必須在生命與作品之間二擇其一，當時的自己會義無反顧地選擇作品。2015年，我遇到了人生最重要的神祕經驗，從此詩變成了生活自然的一部分，如同呼吸、飲食；詩仍是高於我的事物，一如生活本身，但不是非要透過寫字才能企及。

Hf：你怎樣看待過去的狂喜與悲傷？
任：現在，那些經驗都被我視為生命的禮物，既滋養生命，也拆毀生命。大喜大悲原是生命轉折的重要契機，若沒有經歷巨大斷裂，人是無法真正心死，也無法真正看穿、看透，最後看破。我喜愛死亡，喜愛安靜，如喜愛冬天；我也喜愛生命，喜愛盛宴，如喜愛夏季。

Hf：能分享你記憶中最催生你對寫詩渴求的片刻嗎？
任：應該是2010年進入瓶頸期的時候。那是我剛進創作所，首次脫離自學，全心浸淫在創作之中。我不僅極度渴望書寫，更想要寫出動人的作品，但因大量閱讀而進入撞牆期（對文字的鑑賞力比自己當時的文筆強得多）。自己非常想寫字，但對寫出來的作品一點也不滿意，常常空有情感但沒有能夠表述的字詞，或者寫了但感覺完全不對。

Hf：有沒有那麼一位詩人的作品，深深影響你對詩的看法？
任：過去有好一段時間是中國當代詩人顧城，著迷於他詩歌裡的深沉感受與洞見，嚮往他追求生命的純粹，但後來也明白到那是某種自我侷限；從前以為追求純質意味著要摒棄雜質，但其實兩者可以並存，這也是為什麼近年我更喜歡另一位中國詩人「安貧」。在他的詩裡，我讀到像顧城對生命與文字的那份虔誠，但更謙和、更有光，彷彿可以在生活中實踐。

Hf：「希望是練習，絕望也是練習」，但經歷了生命幾乎消耗掏盡的一刻，讓你重新調整的出口又是甚麼？
任：與其說是出口，這更像是破而後立的路徑。有如雲朵盡散的天際，當生命掏盡了的那一刻，人是被淨空的，真實的覺知才開始慢慢出現；覺知的出現，把原本對世界的既定印象轉化了，讓人重新爬梳自我的生命困境；過去以為沒有路的地方，其實不過是被內心雜蕪的蔓藤覆蓋著。

Hf：能分享那些圍繞尋常景觀的生活細節，跟寫詩日常的關係？
任：當你準備好了，日常處處都是詩歌──這是我近年的感受。當你擁有一雙靈犀的瞳眸，不僅僅透過肉眼去看世界，更是用心去傾聽所有事物，便一定會察覺到當中的深刻與神秘。如今，去意識、感受這些生活事物本身，比寫出好的詩更令我嚮往。

Hf：夢總是你分享的部分，那有那個曾經成為寫詩靈感的清醒夢嗎？
任：大部分的時候，夢和詩都走得比我更遠；自己僅是依循直覺，當個稱職的容器承接它們罷了。某次曾夢見自己在山崖邊行走，那個「我」髮長及膝，步履蹣跚，醒來後便就著夢境的情緒寫了：把墜落還給懸崖／讓失足的人／懂得後悔。後來整首詩成了後來第一本詩集《你沒有更好的命運》的最末作品〈還俗〉。詩題「還俗」二字的靈感亦是天啟，原意是出家之人返還塵世，但詞裡又像是從俗世借取了什麼，因緣際會而歸還。

Hf：在《雪》中，你說原本想像現在的自己，不是了結生命便是出家，後來卻意外活進一種圓滿的空寂，那是一種怎樣的狀態？
任：我想起儒家所說的「四十不惑」。以前總認為不可思議：人世疑難太多，怎能盡懂？後來歷經波折，心念轉變，才明白「不惑」的真義：不是知悉所有問題的解答，而是不再心存疑慮，對世界不再困惑。其實世界從來都沒變，轉變的是人心。過去我認為徒勞的本是無常的一部分，是真實的其中一個面向，但不是全部；我意識到所有我以為殘缺的，其實都在服侍著某種更大的存在，既可說是耶穌口中的「神」，或是老子說的「道」，一切都含納其中。「空寂」便是轉化後的虛無，就像是禪宗說的「隻手之聲」。這心境的轉折亦反映在《雪》的詩歌之中，正因為現在我可以愛世界了，才開始寫出喜歡生活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