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照自己,就像對自己說出輕聲耳語的獨白,尋找信仰式的叩問與慰藉。
身處於急速變幻的時代,眾聲繁音在心內繞撩,要觀照自己,總覺有心無力,也往往無從入手,反而當人生到了某些時候,如情愛的患得患失,就比較容易察看過往不自知的醜陋與缺乏。回想過來,在察看觀照自己的當時,那些曾經出現過的細思細想,的而且確殘留了幾抹若隱若現的餘光,雖偶爾令心房隱隱發痛,卻是充滿迷人的哀愁。
每次看杜魯福的愛情電影,看着男女主角撇開道德,狂盡世俗眼中的自私與任性,那種忠於自我,那種直面自己的情感,赤裸得不存多餘的幻想,不免讓人特別肉緊,驚覺那在人前的坦蕩無忌。《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Two English Girls)有幾分《祖與占》(Jules and Jim)的影子,由兩男一女延伸至兩女一男,那被爭愛又追求愛的一方,此刻動情,彼刻已轉無情,情感反覆無常,是浪漫也任性。既能說電影中的她和他都是清醒,但也可說兩人各有執迷。英國姊妹安娜(Anne)和梅希爾(Muriel)與前來探訪遊覽的巴黎男生歌洛德(Claude)譜出的三角戀情,跟《祖與占》嘉芙蓮(Catherine)主導「三人行」不同。安娜、梅希爾與歌洛德的三角關係,比祖、占和嘉芙蓮之間的愛情好如情感放大鏡,焦點給放大到情感的壓抑、傷痛與焦慮上,三人之間更多了一份愛情與道德的糾結和牽絆。
歌洛德在《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周旋於姊妹二人,他的優柔寡斷如同嘉芙蓮的善變多情,令人牽心又記恨。先是對年輕又壓抑的梅希爾動心,雙雙訂立一年後的婚約,後來回到歐陸,疏離的愛情不敵血肉的現實,多情的他頻頻轉換女伴而棄愛梅希爾,使梅希爾陷入比死更冷的心,繼續頹敗茫然,繼續歇斯底里。歌洛德每一次的感情反覆都是忠於感情的自覺,他對愛情不忠,也就是對個人感情價值的忠實。以至於後來在巴黎重遇安娜,又驚艷於她在戀愛、性、思想以及人生的自由開放,漸漸迷戀熱情敏睿的她。倒是沒有人比杜魯福更懂得譜出這種近乎窒息的愛慾的瘋狂與柔情的思念。
杜魯福偏愛以書信傳情,或以信盞貫穿電影當中。書信和情書是消減思念距離的信物,想想,信紙上的墨水與字跡,裝載了靜默的語言和無邊的思憶遠寄到愛人手上,是長相思也託情重,份屬悠長、恆久的深情浪漫。無論信中的感情將被如何處置,那份情始終真摯而且有份量,可惜的是我們現在都不再以書信傳情。
《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多次出現三人以書信、日記傳情,記情也寄情。喃喃自語的獨白,是歌洛德向姐妹二人(或是向自己)剖白以進行自我省思、整理自身的過程,也彷彿為背叛愛情的行為而懺悔,尋求心靈的救贖。這種書信剖白、交換傳情特別好看,縱然歌洛德對感情反覆無常,卻可從填滿墨水信箋上看出個人的信仰與真誠。可是當這一方開放表露,另一方卻靦腆抑壓,兩份心情足見兩人一放一束的心靈對比。純潔的梅希爾表裏不一,在書信道出生活表面的一切安好,但保守的她抑制內心渴求得到歌洛德的思念和慾望,將對方置於一個高度來惦念、崇拜,將愛情奉為神聖般膜拜,如同可望而不可即的修行與信仰,反之日記記寫的則是她澎湃激情的性情。一直律己以嚴、格守貞潔、像過着清教徒式生活的梅希爾,在歌洛德書信日記來去往返中,成了不可犯的「聖女」那樣默默地成為歌洛德的告解對象。誰也能想到那些回覆的信盞竟像鋒利的小刀,無情地將感情的血肉割得稀爛模糊,把梅希爾弄折得委靡崩潰。而信內盛載的內心世界不比殘酷現實的輕弱,不但「抹去」兩人之間那如同「告解」的神聖界線,亦為梅希爾的戀愛成長烙下苦澀、灼痛的傷痕。雖說歌洛德破壞了梅希爾的保守與平靜,但同時也是開啓她心內的狂喜、慾流的一把鎖匙,使她為愛交出靈魂,蛻變成有血有肉的女人,交織出幾許的美麗與哀愁。
情愛像霧又像花,捉摸不定的虛幻才是最真實,在愛情面前,人人都不能讀懂這本古老的書,以為看得通透的人,偏偏才是最糊塗不清。歌洛德在街角裏探看人叢中有沒有一個像梅希爾的女子,又或者幻想會不會遇到長得像梅希爾的女兒。
在情愛中重讀自己的缺乏,的確需要額外的勇氣,而翻弄當中的傷痛和醜陋,更加是羞澀難安。而每一次我們追逐下一個自我投射的愛戀和慾望對象,在遇着那一個她與他,投入身/心的時候,都是一次最接近個人信仰的獨白。
若深信,愛情令你更完整,亦會讓你袒露自己的不完美,請好好保存這一點光,接受自己有的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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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December 2018, 12:0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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