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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體之畫,究竟是色情還是藝術?有人認為「淫者見淫,美者見美」,視乎觀畫人的心態;當然,作畫人的背後動機也是討論的重點之一。可是,這個問題在一百年前的中國卻顯得更為複雜:在中國近代現代藝術史上,以著名畫家劉海粟為首的人體模特兒風波,足足持續了九年才告一段落。這位畫家自學西畫,在五四時期試圖為藝術學校引入裸體畫與人體寫生教學,萬萬沒想到會換來「藝術叛徒」的稱號;但作風向來大膽的劉海粟卻這樣回應事件:「現在這樣醜惡的社會,濁臭的時代裡,就缺少了這種藝術叛徒!我盼望朋友們,別失去了勇氣,大家來做一個藝術叛徒!」 這番曾經「鬧上公堂」的爭論,不但讓人開始思考何謂人體之美,也顯示出當時裸體經常被逼與「色情」、「有傷風化」等刻板印象劃上等號。
裸畫與淫畫的界線
有關「裸體畫」與「淫畫」的分別,即使到了今時今日可能也難以界定;但在晚清之前,傳統的畫工大致分為宮廷、民間與文人三大陣營。至於當時的「淫畫」,一般泛指為中國傳統的春宮畫;直到民初時期,學者康有為以一句「中國近世之畫衰敗極矣」道出了傳統藝術界的衰落,同時不少知識分子和畫家也開始放棄「繼承過去」,紛紛出國留學,以吸收新思想。他們體內的「叛逆因子」,也隨著五四時期而萌生、爆發。
沒有出國留學的劉海粟雖沒有接受新式教育,但對於西洋畫與西方繪畫技巧相當感興趣。他選擇自學畫技,經常也會參觀不同的展覽及出國考察,而且結識了許多曾經留學海外的畫家。其後,當劉海粟參觀了由英國Macleod蔓蘭夫人所舉辦的美術展,他看到大量的人體寫生與西洋裸女畫,深深佩服西方畫家對人體美的演繹──人體具有客觀而和諧之美,也有作為自然的最高形態而真實的美。因此,他認為中國的藝術學校應設立人體寫生課程,嘗試往「純藝術」方面發展。
三位裸體模特的「第一次」
既然要畫裸體畫,那自然不能缺少主角──裸體模特兒。在談及個人自由與個性解放的五四時期,縱使大家都紛紛開始關注「人的價值」,但這種為藝術而裸體的行為,卻未必得到很多人理解。1914年,在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的西洋畫科系課程裡,劉海粟正式編排了人體模特的實習課程;可是,當時大家對「模特兒」這個職業認識不深,更遑論要公然在眾多學生面前脫衣,最後沒有任何一位成年女性或男性願意接下這工作。最終,學校找來了一位十五歲的模特兒;據說這位孩子初時也猶豫不定,但有了「第一次」後,便漸漸習慣裸著身子讓學生練習。
對學西洋畫的人來說,繪畫不同性別、體格的對象是人體寫生必需的練習。當畫得多小孩,學生們也開始厭倦,也覺得畫得不夠徹底;因此學校設法尋找成年模特,但對當時的社會來說,隨便在別人面前全裸是一件侮辱而有傷風化與聲譽的行為。最終,美專本校有一位校工願意擔任模特,但他不願意全裸視人,最多是裸上身而已。
為了解決這個學習上的需要,學校決定提高報酬,可是「臨陣退縮」的人多不勝數;即使加了「逃脫者需罰款」的規則,但大家一步入畫室,始終還是鼓不起勇氣。直到劉海粟與某位打算「付錢離開」的男子說:「人人都有身體,衣服是為了保護身體而穿的,並不是為了身體不可被人看見而穿衣服。」聽到這席話後,男子便緊張地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也成為了上海美專的首位裸體男模。
到了1920年,上海美專也正式邀請到裸體女模。據說這位女生相當明白人體寫生的意義與需要,也很坦然地脫下衣服讓同學練習;她連續來了三天後卻突然拒絕繼續下去,原因是家人得悉後不斷辱罵她,指她做女人不應如此無恥,更說這是讓別人「畫春片」的行為。
由裸體畫引發的三場風波
在這場歷時九年的風波裡,發生過不少對劉海粟的爭議與批評。第一次是發生在1917年,當時上海美術專門學校舉辦了一場展覽會,並把學生的人體素描展出。上海城東女校校長楊白民看到作品後,大斥作為老師的劉海粟是「藝術叛徒」:「劉海粟真藝術叛徒也,亦教育界之蟊賊也,公然陳列裸畫,大傷風化,必有以懲之。」及後,這位校長出席江蘇省教育會報告事件,希望當局能下令禁止裸體畫。第二次則發生在1919年,當時劉海粟與王濟遠等畫家舉辦畫展,場內也擺放了人體油畫,可是卻引來報紙大罵;有讀者寫信批評劉海粟,甚至有某位海關總督要求查禁作品
對劉海粟來說,他認為人們對裸體畫存在偏見的原因有二:一是源於封建禮教的思想,在當時仁義道德的儒家思想觀下,裸體是有傷風化的行為;二是迷信,有人誤傳裸體畫裡有攝魂奪魄的力量。這兩大原因令事件不斷發酵,而這場風波的高潮,正正發生在1924年。
1924年10月,上海美專畢業生饒桂舉舉辦了畫展,當中也少不了人體素描的作品。沒想到,他遭到江西省教育會文牘韓志賢的告發,期後江西警廳也正式下令禁止展出該批畫作:「學校引誘僱用窮漢苦婦,勒逼赤身露體,供男女學生寫真。」這番說話,即暗示了藝術學校誘迫窮人去做裸體模特兒,更直指饒桂舉就是「畫妖劉海粟」的同黨。劉海粟得悉此事後,立即寫信給當時的教育部部長及江西省省長:「阻梗學術之進程,謗毀學者之人格,其事尚小,風聲所及,騰笑世界,實為國家之恥。」此外,與劉海粟同一陣營的畫家也沒有坐視不理,特別是畫家汪亞塵;他發表了兩篇文章《中國裸體美術不發達的原因》與《人物畫與研究裸體之解說》,前篇以宗教、人生及社會觀等多方面去分析中西藝術的差異,後篇則指出裸體畫的藝術性,更指這是繪畫中最高尚的東西。
直到1925年,劉海粟寫了一篇題為《藝術叛徒》的文章,指自己欣然接受這個稱號,更希望藝術界有多一點「叛徒」的出現。在大量的爭議聲中,江蘇省教育會議通過禁用人體模特兒的提案,期後軍事領袖孫傳芳也發出通緝劉海粟的命令,惟他並沒有打算妥協,最終事件更演變成訴訟案。這場風波的尾聲,就是劉海粟被控以「侮辱人格,有傷風化」的罪名,象徵式罰了50大洋,但沒有通過禁用模特的命令。換句話說,這次事件的勝利者也算是劉海粟一方。
人體模特兒風波的意義
在「人體美是美中之美」的審美前提下,劉海粟為中國的人體寫生開創了新的意義。即使被多番批評、攻擊,他依然堅持宣揚這種藝術之美,而裸體藝術也絕非是色情猥褻之作。1931年,劉海粟在第一次歐遊期間創作了畫作《裸女》,畫中是一位倚在座位上的外國模特;受到野獸派作品的啟發,他沒有選擇毫無保留的傾倒自己的情緒,也沒有刻意使用大膽強烈的用色和技巧,反而繪出了一種內在的節制。在《裸女》裡,那嚴謹的對角構圖,加上有力的筆觸與色塊明暗的對比,反而令畫作多了一份敏銳與收斂。
對他來說,「人體之美」不單單是外觀上的靜態表現,也是一種有機生命體的動態之美。這種看法,也如藝術史學家Kenneth Clark在《裸體藝術:理想形式的研究》(The Nude: A Study in Ideal Form)一書中所言:「裸體藝術是無關道德的,是專屬藝術層面的,也是畫家表現藝術和心靈的一種形式。」將裸體與道德相提並論,除了顯示出中國曾對「裸體」刻意隻字不提,也看到在封建與迷信之下,大眾對「裸體」的標籤心態。
參考資料:
- 吳嘉陵:《清末民初的繪畫教育與畫家》(台北 : 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
- 沈虎:《劉海粟藝術隨筆》(上海 : 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
- 劉海粟:《存天閣談藝錄》(北京 : 中國青年出版社,1990年)。
- 肯尼斯・克拉克著,吳玫, 寧延明譯:《裸體藝術 : 理想形式的研究》(北京 : 中國青年出版社,1988年)。
- 朗紹君,水天中:《二十世紀中國美術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
- 梁景,李信:〈新文化運動時期裸體模特之爭與文化衝突〉,《中國社會科學論壇2010史學──第三屆近代中國與世界暨紀念近代史所成立6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2010年。
- 吳方正:〈裸的理由-二十世紀初期中國人體寫生問題的討論,《新史學》第15卷第2期,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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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April 2019, 12:0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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